与进击的巨人结缘还是大一暑假, 比许多动漫爱好者晚了许久. 之后断断续续地追看漫画赶上了剧情. 去年秋天某次生病卧床时又偶然捡起来, 一口气追到了目前的进度. 近期看完了第三季, 记录下自己的感受.

1 知识, 自由

最初, 吸引我们的是进击的巨人的设定: 人类整体活在三道高大的围墙之中, 享受着平静的生活, 但也对墙外的一切一无所知. 那一天超越人们想象的巨人击破了一道围墙, 引发吃人的巨人对人们的可怕屠杀, 将美好打碎, 主角发誓将巨人们清除出去. 而调查兵团就是那群以身犯险 主动杀出围墙求取巨人们的情报的战士. 通过”壁外调查”一点点积累情报, 他们制定出更优的策略进军, 开发更有效的制敌武器, 也更有效地获知情报, 以此迭代从而一步步接近真相, 排除威胁.

那种突破现有知识领域的围墙, 向无穷的未知进发的心态与当时的自己极其同步. 因为当时来到元培也想走出一条不遵循传统学科规划, 属于自己的道路, 而像这样的求取知识安排课程自然也伴随着许多风险与损失. 所幸自己并未摔得太惨, 最后也走出了自己的路, 不过当时那种不顾一切的想获取知识, 想突破表象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的心情与调查兵团真的无比契合.

当时第一年主要在学物理, 心理以及计算机课程, 这些知识从不同方面揭示出生活日常的表象下, 真实运作的系统的复杂. 无论是我们思想活动对应的心理, 生理机制, 还是使用的电脑背后的算法, 电子线路, 以至于底层的物理. 这样一层层堆叠的系统(hierarchical system)是我们日常生活一般无从触碰的, 只有当其中什么东西损坏时, 人才会感觉到内在系统与外在世界的复杂. 当时自己秉持着一种异常根本主义(radicalism), 有一点还原论意味的信念, 认为自己只要获知了最底层的知识, 就会获得通向其他所有层面的钥匙, 也因此抱着这样的信念选了物理为专业, 并且相信数学的力量. 就像法师们如若了解了这个世界更底层的运作原理(比如元素), 就可以为己所用, 驱使他们为自己战斗, 而了解的越深则所释放出的力量就越强. 这种信念也与剧集中, 通过知识/情报来获取力量的调查兵团不谋而合.

现在看来当时的信念有些过于简化而不切实际, 理解底层机制并不一定有利于自己应用知识去产生价值, 底层原理与应用的关联常需要数十年乃至百年才会呈现—-虽然整个宇宙都遵循同一套法则运转, 但去理解眼前的世界并开发应用, 并不非要理解最根本的物理定律¹. 因而现在自己追求知识的动机也不再是通过知识来达成更好的应用, 而更纯粹了一些, 能让世界变得更好也不错, 如果不能只是去理解世界并传播这种理解也很好. 不过像调查兵团一般试图通过探索, 犯险获取知识的动机依然存在在心中.

当然看到第三季也会意识到, 探索就意味着会有牺牲, 而当自己成为那个牺牲品, 成为真的为”人类/真理献出心脏的人”而且发现自己牺牲得如此无意义, 依然会难过. 就像在science中, 面对同一个难题, 不同的人想办法解决, 但最后一组人拔得头筹, 其他方案也许就会沦为炮灰. 这种”牺牲”在探索未知时, 时常出现, 希望自己在面对时也能保持”加入调查兵团”时的勇气.

2 绝望, 奋起

同样非常戳心的是剧集对残酷战斗的毫不避讳, 为了获取知识,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 经常会遭遇牺牲. 面对人类对手尚且如此, 更何况对手是拥有巨大蛮力的巨人. 直接攻击巨人毫无效果, 而一旦失去了立体机动装备就是巨人们的盘中餐, 只有被高度训练的兵士才能在巨人面前存活下来. 在前三季中, 这样悬殊的力量对比以及如此危险的环境经常营造出极其绝望的氛围, 而主角们在这时的反应也十分的戳人.

第一季中训练兵团毕业第一次出战就遭遇了城里的大量巨人, 艾伦自己牺牲, 三笠少见地愤怒, 对着所有同学们爆发², (指责在座的人都弱爆了) 无比戳心. 在怒火下她用最大马力急速飞行连连斩杀了数十个巨人, 然而她也迅速的遭遇压缩气体储备不足, 只能降落等死.

主人公们会愤怒, 但愤怒并不能使人变成无敌的神, 并不能赢得战斗, 只会带来不理性的决策. 在敌人”赤裸裸的力量”面前, 人们的情感显得这样渺小无力. 那种绝望感, 以及绝望中的奋起非常的戳人.

类似的在第二季的艾伦夺还作战中, 为了拖延时间保护艾伦, 利威尔班的人逐个与女巨人单独决斗并一个个惨死. 利威尔兵长以及艾伦面对着是否继续作战的选择. 但他知道自己是兵团的希望是作战的最终目标, 看着一个个战友为自己而死, 却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背起逝者们的十字架 前进前进再前进. 没人愿意看到友人为自己而死, 在更大的利益面前我们只有背起自己必须要背负的罪孽, 背负起战友的死亡.

第三季在玛利亚之墙内调查兵团内外交困即将全灭的时候, 团长埃尔文也是如此, 明明距离自己毕生追求的梦想已经那么近了, 明明自己只要脱离岗位去访问地下室, 就可以了解世界的真相, 验证自己的猜想, 了结支持自己坚持战斗的心愿. 然而那样也意味着兵团会全灭. 即使埃尔文口头上说, 即便人类毁灭也要获得真相, 但他还是没能这么做. 在那一刻, 他拥抱了这个残酷的真相. 智慧, 勇猛, 冷静, 意志坚定如他, 最终也敌不过战斗中残酷的必然性. 所以有了那段冲锋时的演说³.

埃尔文：无论怀着什么样的梦想或者希望 无论曾经经历过多么幸福的人生。 又或者身体被岩石打得粉碎，其实都一样，人……总是要死的。 那么我们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吗? 还是说我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也是毫无意义的吗？ 已经战死的同伴也是这样吗？ 那些士兵的死也是毫无意义的吗？ 『不对！！！』 『只有我们才能赋予那些士兵们意义！！！』 『也只有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 『才能回想起那些勇敢的牺牲者，那些可悲的牺牲者！！！』 「我们今天的牺牲，将把意义托付给那些活着的人！！！」 「这就是仅有的，能够用来对抗这残酷世界的方法！！！」 【愤怒吧，士兵们！！！！！】 【高呼吧，士兵们！！！！！】 【战斗吧！！！！！】 【士兵们！！！！！】

因为那么多的牺牲如尸山尸海躺在他身后, 他要去为他人的牺牲赋予意义, 并以自己的牺牲把意义托付给旁人. 即便人世间已然如此的残酷, 许多的死是如此的无意义. 每个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如果没有与他人, 与社会与更大的事业的关联, 好像每个人的生与死都显得那么无意义.

也许自己是深受加缪存在主义的影响, 虽然已经不是中二的年岁了, 但看到那种直视绝望的真相, 看到世界的无意义, 看到毫无生还的可能性, 却依然为了一件相信的事物进击, 把意义托付给他人, 至死方休的人, 依然会无比感动.

3 真相, 梦碎

第三季前一半是所谓王政篇/政变篇, 后一半是玛利亚之墙夺还作战以及世界的真相. 剧情走到这一步, 与前两季的观感十分不同. 主人公以及观众在前两季做梦都想知道的世界的真相此时就要揭晓了. 然而现实听起来远比想象的要更苦涩. ⁴

艾伦的身世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王政篇艾伦在雷伊斯王的指引下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对雷伊斯家的迫害, 在雷伊斯的诱导下明白了自家对墙内世界的巨大破坏, 因而被愧疚击垮, 希望听从王的话早些死去以身赎罪. 他也知道了自己能爆发出巨人之力, 并非个人天赋, 而是父亲刻意设计, 留给他的遗产—-因而自己并不特别. 当然后来我们发现他只听到了一部分真相, 所以这也是雷伊斯在心理上用内疚来击垮艾伦的策略⁵.

而观众/每个成长中的少年也同样分享了这种心态的波动, 从少年时认为他/自己就是天选之子, 到发现他/自己的许多成就其实来自父母与前人的积累, 而成功也是与伙伴一起努力的结果. 刚刚理解这些时, 骄傲被击倒在地, 自己仿佛什么都不是, 一事无成. 然而放平心态后, 就会明白他母亲的话, “不特别就不可以吗, 不是天选之子就无法活下去吗. “ 作为普通人, 我们依旧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创造价值呀.

而另一个重要的真相就是, 墙外是什么, 驱逐了巨人, 我们就能获得自由吗?

当艾伦翻开父亲的笔记本, 那个仿照19/20世纪一战/二战欧洲描绘的真实世界呈现在眼前时, 对观众的震撼与对主角的震撼一样无以言表. 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是与真实历史无关的玄幻, 但当故事里的主人公突破围墙, 拆掉童话的包装, 就发现他们一直活在类似我们的真实世界中, 只是被一个”善意的谎言”包裹从不知晓这个世界; 我们以为翻过围墙就是知识, 在海的对面就是自由, 但突破围墙遇到的是可怖的敌人, 海的对面是试图种族灭绝我们的仇人; 曾经与巨人的战斗在真实世界的竞争面前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这时我们会不会后悔拼尽力气, 牺牲了那么多生命来获取真相?

于是我们理解了墙内的每一代国王在知晓这一切时内心的悲天悯人以及对未来绝望的虚无感. 他们祈求着墙内最后的和平: 如果我们已经不想再与世界为敌, 你们能否放过我们, 让我们在甜美平和的幻象中, 让我们在为自己修建的牢笼, 在与世无争的岛屿上度过最后的时光. 也理解了看似愚蠢的城墙教, 实际正是在崇拜神一般的力量, 崇拜真正保护着墙内人民的东西—-并非杀敌的兵团, 而是与外界世界的结界—-城墙. 这种城墙的确代表了王对人们极深的理解与共情, 这也是城墙教所崇拜的高贵的心理.

巨人有一首十分著名的配乐Vogel im Cafig (笼中鸟) , 题目很耐人寻味: 笼子禁锢了鸟的飞翔, 但也同样保全的鸟的性命. 久居笼中的鸟儿拼尽全力突破樊笼后又能活多久呢?

某种程度上自己读到这个真相, 虽然被深深震撼, 但一个童话故事变得越来越像这个世界的真实历史, 自己都不太能看下去了. 不可避免的, 后续故事会越来越多的涉及国际关系, 国家政治以及与人类的斗争. 墙内人最初与未知的自然(比如最初人们不理解, 视为恶魔的巨人) 的战斗看起来有着保家卫国的天然正义, 但当发现巨人只是被注射药物的同胞, 而真的敌人远在海外时, 这样的抗争显得如此无意义. 而到海外仇敌人与人的战斗好像更加黑暗以及扎心, 就像一战与二战, 而且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能剥夺其他人的生命呢, 我们为何是正义的呢.

这样推进的确是发展了作品的主题, 前两季调查兵团面对自己的无知以及可怖的有形敌人, 向真相与自由进击; 到第三季最后人们面对的是残酷的真相, 面对的是自己的胆怯. 有句很有名的话, “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 那就是在认清世界真相之后, 依然热爱世界 / 依旧战斗. “ 很期待作者在这个愈发现实主义的故事里为这句话作出有创造性的注脚.

以上论题以及进击的巨人剧情, 非常像 爱, 死亡, 机器人 中的 天鹰座裂缝外 这一集(07); 也与火影忍者结局部分, 某人试图开启无限月读, 让每个人永远活在一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美梦里类似; 更远一点, 也与黑客帝国里的模拟世界与真实世界的对比类似. 虽然后两部作品的结局都支持拥抱真实, 击碎幻象, 但他们都面对着相似的悖谬, 当现实如此黑暗, 而梦境/谎言/故事/心理真实这样美好时, 我们一定要获取知识, 面对真实嘛, 还是只要活在内心的真实里, 不管历史, 不管记忆, 不管现实世界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如果更抽象一些大概是价值观上唯物与唯心的争端. 由此也会想到似乎追求真相/知识, 与追求幸福时常会不一致.

关联到第一部分, 自己深深认同调查兵团的那种突破墙壁获取知识, 向着”自由”冲锋的动机. 获取知识的确能让我们的理解更加接近世界的真实, 也让我们获得不被禁锢的思想, 不被蒙骗的心智, 然而这样就一定能获得幸福吗? 我们在获得知识理解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后, 是否会后悔, 宁愿活在谎言中呢?

历史上人们出于对某种价值观, 不愿相信真相/科学的事是有的. 就像日心说撼动了地球的独特与高贵, 进化论撼动了人类作为物种的独特与高贵. 两种”挑战人类尊严”的理论都曾遭到世俗世界的猛烈抨击与谩骂. 那么比如某一天神经科学发展到揭示了产生意识的神经机制, 并让我们看到我们是如此的被自己的生物/物理存在决定着, 我们真的没有自由意志, 也许和运行在计算机上的程序无甚分别, 我们还会愿意相信吗?

1. 不同尺度/不同数量级/不同能级/不同层次规律之间的交互是非常有趣的. 在物理, 计算机科学与神经科学都有所体现, 具体可以参见另一篇post. ↩

2. “我很强。非常的强，比你们…要强得多！ 所以我，可以将那些巨人消灭掉……就算，只 有我一个人……而你们，全都是没用的胆小鬼！懦弱又窝囊！” 进击的巨人第一季第七集 10:19 ↩

3. 埃尔文资料的贴吧总结 ↩

4. 在这种意义上让埃尔文去死, 让他了解世界真相的梦想一直是一个梦想也许是对他最善良的选择. 很多梦想作为目标, 可以给内心提供无穷无尽的动力, 然而当梦想真的实现时, 其实我们不一定会喜欢, 甚至发现这个梦想也许不该追求. ↩

5. 事实上这类剧情设计很常见, 因为我们时常会忘记 真诚的内疚有时比外界的逼迫更能驱使一个人. which is一个很有趣的心理现象, Guilt带来的负性utility与外界的惩罚甚至可以相提并论. ↩